别打扰我发疯

六合这个名字起得很好，但是意义太重，又如这云海一般浩渺无际。六合已经不记得是谁如此称赞他，只记得自己坐于高峰之中俯瞰烟波，他想这世人皆掩于云海之下，只有自己独坐观山，未免太过孤独。

他说，我要下山。

他尚且年幼，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。于是他背起龙渊拜别山门，印象里无人相送——他走了十步回头，山门只有落叶和摇摇欲坠的日光。于是他收回视线，没再回头。

六合到了山下的时候却已经是深夜了。按照他的修为，上山下山也不过眨眼之间。可是他想，既然决定离开，就靠自己的双脚走完这段路。于是山路崎岖拖慢了他的速度——尖锐的岩石偶尔还会刮破他的衣服，连稍微高他一截的树枝也会刮到他的发冠。他走入尘世的时候狼狈不堪，只有龙渊还足够锋利。但是直到走下来之后他才有些茫然自己要做什么：他没什么计划，只是一时心动，一念缘起。他看着连绵的长街亮起灯火，忽而感觉眼前模糊。不知情从何来，只是让他泪水涟涟。

他站在原地泣不成声，很快就吸引到了路过的小孩。他们有些好奇地围着这个和他们差不了多少的人，看他穿着华丽，却有些破破烂烂的。他们问：“你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？还是和家里人走散了？”

“你是这附近的道童吗？你那柄剑好厉害啊，我可以摸摸吗？”

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关心询问着，让六合有些无所适从。他颇为不好意思停止了哭泣，用着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一一回应。比如解开他们的误会，并且告诉他们这柄剑不能摸，而往往这又会勾起孩子们新一轮的问话。六合依旧回答，直到有一个看起来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提出了他无法回答的问题。

“那你要去哪里呢？”

“我要去……”六合一时间答不上来。而孩子们其实也并不在意他想去哪里，因为在这种市集很难得见到仙人，还是这种穿着有些破破烂烂的衣服、和他们年龄相仿的人。但是不过一会大家就失去了兴趣：六合就像块木头，问他什么，他也答不清楚，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，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。好奇心重的孩子们便一哄而散，去市集上找更好玩的东西了。而六合摇摇晃晃走在路上，他闻到周围的摊位卖着很香的食物。仙人是不会感受到饿的，但是他此时却觉得前所未有的饥饿。

“你挡着路了，要走就快点。”

他在一个小摊前久久驻足，他也知道在这里需要用钱币交换食物，但是他没有钱，自然也不便靠近。可是他这样做就是正好挡在了路中间，便很快收到了一名面色不善的人的质问。

“抱歉，在下这就离开。”六合回过神来连忙闪开，但是对方的眼神却落在他背后的剑上。对方并没有争得六合的意见便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了一边。这个时候六合才注意到对方和他的年龄相仿，只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是腰间挂着一柄长刀。他将六合拉到了摊位旁边，随后跟老板说要两个包子，等老板给他的时候他便转手塞给了六合，让六合有些疑惑。

“为什么给我？”

“因为我有事要问你。”他不由分说塞到了六合的怀里。六合被吓了一跳，险些把包子掉在地上：“多谢你。但是我刚来到这里，不知道你想问什么？”

“你背上的那柄剑应该不是装饰。一顿饭，我要跟你打一次。”对方看着他，眼睛紧盯着六合背上的龙渊，却几乎没正眼看过他。六合只觉得茫然，现在的人都是这样的规矩吗，在路上碰到人就要出手？……不过好歹对方是给他一顿饭，解决了他当下的困扰，于是六合回答他：“当然不是。但是他不能轻易出鞘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比试，所以我也不会这样接受你的挑战。如果你能告诉我合理的理由，我会答应，否则我可以为你做别的事来偿还这份恩情。”

对方被他的认真震到一瞬，随后又皱起了好看的眉。银白色又过长的睫毛稍微动了一下，六合看不清，但是大概是他闭上眼睛了吧。他一边这么想着，一边把包子吃完又补充一句：“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，我叫六合。”

“十雪天子，过招之前记住我的名字。”对方的手压在刀柄上，他终于将视线移开看向街头。六合静静等着他的后文，但是半天都没等到，这下六合是真的疑惑了。他抬起头一边想要询问，一边又顺着十雪天子的视线看过去的时候，才把将要说出的话卡在喉咙里，只发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节。十雪没理他，六合也就没继续说下去，因为他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过去了。

有一名少女正踩着音律起舞，但是又并非是舞坊传出来的合乎“礼乐”的舞蹈。她踏出一步，似鹤一般仰起头颅；水袖翻腾，像是他所见的落日余晖裹挟的烟云。琴箫的声音已经吹散在空气中，早已无迹可寻，唯余心上的鼓面正被脚尖点出节奏。他一时间错不开眼，只觉得人海中只余他们二人。

十雪天子这才收回视线斜睨一眼六合，在六合呆立之时迈开脚步。视线稍微被挡了一下，六合这才惊醒过来，发觉自己耳根烫红，实在失态。于是他追上了十雪天子，十雪天子就像知道他会跟来一样带着他前行。

六合静坐茶室的时候偶然想到，如果当时他没追上来呢？又或者是十雪拒绝了他追上来，现在他会在哪里做什么？他泡了一杯茶，但是茶味不佳。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水因为他的走神煮得过沸，他叹了一口气，将杯中的茶洒在地面，冒着腾腾热气。十雪天子正好走进来，肩上还带着树上掉下来细碎的叶子，六合知道他方才与君子宿切磋过，这才会让他有些疲惫的神情。

十雪天子伸出了手，六合适时递上一杯茶：“在此处许久，我有点想出一趟远门。”

“去哪里？”十雪天子喝了一口茶，还没来得及开口，蔺幽兰便走了进来先问上一句。“如果太久回不来的话，我和十雪可以陪你去。”

“我没有要陪他去的意思，你可以自己陪他走。”十雪把茶杯放下看了一眼蔺幽兰，随后又把视线转回来，“说吧，你想做什么去。”

“我没有想做的事情，只是突然想出门。”六合摇了摇头，“如果你们要跟来也行，但是我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。十雪还想精进刀法，而幽兰也有想要找的人，我不能让你们陪我做这种事。”

六合看向他们两个人的眼睛，忽然有一种错觉。好像他们三人还是十数年前的孩童，六合与十雪切磋至今，六合也并未让龙渊出鞘。他有他的坚持，十雪也有十雪的坚持。而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，蔺幽兰又会出现，为这份争执画上句点。六合想，十雪虽然固执，但是他也同样少有愿意在幽兰面前展示的部分，而不便和幽兰所说的事情，他六合也只会告诉十雪。所以蔺幽兰偶尔会觉得六合隐瞒她的事太多，而为此询问。六合他能怎样回答呢？他不愿将自己有些不够完美的地方尽数暴露于蔺幽兰眼下，而十雪便自愿做这个坏人，在他们之间说出一句：亲疏有别。

十雪应当是喜欢蔺幽兰的，六合很清楚。而六合对蔺幽兰又怎么会毫无想法？仙人游历人间，一眼惊鸿便再难忘怀，可是他为了友情也不能主动戳破这层关系……或者也更是一种自私。他现在尚未知晓天命，不知自己欲往何方，若有他这份责任，他当真能将一切事情处理妥当吗？

“你说过要帮我找到趁手的兵器，六合。”十雪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怒气，其实六合也知道十雪在气什么。但是他也说不出来安慰的话，他只好说：“我是这样说过，我会助你。所以我会在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再离开。”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，十雪天子明显更为恼怒，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都有些颤抖，而蔺幽兰察觉到了这样的情况。

其实蔺幽兰并不真的在意六合离开，因为她在想，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。从第一天见到六合的时候蔺幽兰就有一种预感，六合总是要离开的。与六合朝夕相处，他惯于隐忍，因为善良，兼爱天下，胸怀宽广。但是他的弱点就在于难以把握自己的感情，蔺幽兰近一分，他便退一分。蔺幽兰低下头去像是在思考，她没有出声。暴风雨前的宁静在此刻令人窒息，她最后还是叹了口气：“如果你们想吵架，还记得有我在这里，我没有兴趣听你们之间的斗嘴。你什么时候回来？”

“不清楚，大概要很久。”也可能不会回来。六合在心里想，他始终说不出来这句话。于是三个人都沉默下来，蔺幽兰最后只说了一句“在离开之前记得告诉我。”便离开了，而十雪天子在僵持了一会之后，也走了出去。六合看着茶杯里的茶梗浮沉，忽而有一种错觉，好像尘世依旧如同浩渺云烟，他什么也看不见。于是换他起身走出门去，看到君子宿正在养剑。他盘腿坐在树下，斑驳的光影交错在干净的衣袖之上，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。

“你看起来很有心事。”君子宿向他打了招呼，然后让了树下的位置。六合也就不客气地坐了过来，他看着君子宿的剑，气质正如他本人一般：“只是我想要离开这里而已，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，难免多愁善感。”

“是吗？子仪小的时候曾经也缠着我，要我不要走得太远，他追不上。所以我就没有离开太远，一直在他身边守护。……你呢，没有能留下你的人的话，也不必如此忧心忡忡，不是吗？”

君子宿这样开口，声音带着几分温柔的清醒。他与六合的认识也纯属偶然和意外，不过相交若久，也算熟悉。往日他与十雪天子或许交流更多，像现下这般与六合交谈倒是少有。六合听完他的话停顿了一瞬，心下却更为踌躇。

不是为了将要离开这件事犹豫，而是如何告别这件事，才叫他难以启齿。